2010年1月18日 星期一

反猶惡名 音樂家華格納成禁忌


華格納(1813-1883)既是非常偉大的作曲家,又是惡名昭彰(而且的確惹人憎惡)的反猶分子,他死後多年,世人還知道他是希特勒最偏愛的作曲家,一 般人想到他,就聯想到(相當有道理的聯想)納粹政權以及數百萬猶太人,和其他被那個政權消滅的「劣等」民族的可怕遭遇。
【前言】

薩依德(Edward W. Said)於1935年生於巴勒斯坦的耶路撒冷,接受過英式教育,取得哈佛大學博士學位,哥倫比亞大學英文系與比較文學教授。薩依德除了著名的後殖民論 述,並精通文化研究與音樂,本身具有鋼琴演奏家的水準,終身對西方古典音樂擁有激情,《音樂的極境》收集1983-2003年間的音樂評論,他以專業樂評 家的角色討論作為文化場域的古典音樂,清晰深入。

反猶致惡名 音樂家華格納成禁忌

以色列有件事情物議譁然,值得非常密切注意。我指的是鋼琴家兼指揮家巴倫波因—我先明講,他是我的知交—以及他4月7日在以色列的演出裡,演奏華格納一首 歌劇的管絃樂選萃。那件事以來,他備受批評、咒罵和規勸,只因華格納(1813-1883)既是非常偉大的作曲家,又是惡名昭彰(而且的確惹人憎惡)的反 猶分子,他死後多年,世人還知道他是希特勒最偏愛的作曲家,一般人想到他,就聯想到(相當有道理的聯想)納粹政權以及數百萬猶太人,和其他被那個政權消滅 的「劣等」民族的可怕遭遇。迄今為止,以色列都禁止公開演出華格納的音樂,雖然電台有時還是播出他的音樂,以色列的商店也賣他的音樂錄音。基於某些原因, 許多以色列人認為華格納的音樂—豐富、異常複雜、在音樂界影響極大—象徵德國反猶主義的恐怖行徑。

我應該補充,甚至對許多非猶太歐洲人,基於同樣的理由,華格納也只是勉強可以接受,尤其是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納粹占領過的國家。由於他有些音樂聽來浮誇,太 「日耳曼風」(雖然是誤用形容詞),由於他是只寫歌劇的作曲家,他的作品總是以大壓人,而且深切關切的無非日耳曼的過去、神話、傳統和成就,又因為他以不 厭其煩、蕪詞冗長、口氣托大的文章推廣他那些關於劣等種族、崇高(日耳曼)英雄的可疑觀念,華格納很難令人接受,更別說喜歡或敬佩。雖是如此,但在劇場、 在音樂上,他毫無疑問是偉大的天才。他為整個歌劇觀念帶來革命;他完全轉化調性系統;他寫出十部偉大的傑作,十部至今名列西方音樂偉大高峰的歌劇。他給我 們的挑戰,不只對以色列猶太人,也對我們的挑戰是,如何佩服並演出他的音樂,同時將那音樂從他可厭的文章以及納粹對他的利用分開來。巴倫波因經常指出,華 格納歌劇沒有一部使用直接反猶的素材;更挑明了說,他仇視並且在小冊子裡談論猶太人,但他的歌劇裡並沒有猶太人或猶太角色。華格納歌劇裡有幾個角色,他以 鄙蔑、嘲笑的手法呈現,許多批評家附會說有反猶之嫌:但這類指控充其量是附會,而不能當成反猶的實例,只不過,那個時代對猶太人的常見醜化,的確非常類似 華格納唯一喜歌劇《紐倫堡名歌手》裡,以嘲弄手法刻畫的角色貝克梅瑟。然而,貝格梅瑟在那部歌劇裡是德國基督徒,可以確定不是猶太人。很顯然,華格納心 中,對現實裡的猶太人和他音樂裡的猶太人有清楚的區分,因為他在文章裡滔滔不絕談論前者,在音樂裡卻絕口不提他們。

總而言之,以色列眾議咸同,不演出華格納的作品,直到2001年7月7日。巴倫波因是芝加哥交響樂團,也是柏林國家歌劇院總監,他帶領該院樂團巡迴以色 列,在耶路撒冷連續演出三場音樂會。他本來排定7月7日那場音樂會演出華格納歌劇《女武神》第一幕,經以色列音樂節總監要求而變卦,因為當初是音樂節邀請 這支德國樂團和巴倫波因,他客隨主便。巴倫波因改為演出舒曼和史特拉汶斯基,節目既畢,他轉身面對觀眾,建議演奏一小段《崔士坦與伊索德》,作為安可。他 邀請大家討論,觀眾有的贊成,有的反對。最後,巴倫波因說,他要演奏那一小段,但也說,覺得受到冒犯的人可以離席,有些人真的起身而去。大致而論,那段演 出獲得二千八百位以色列人歡喜接受,而且我確信樂團表現極佳。

但是,對巴倫波因的攻擊沒有因此停止。7月25日,以色列報紙報導,以色列國會的文化/教育委員會「促請以色列的文化團體抵制這位指揮,直到他道歉……以 懲罰他在以色列首要文化活動中演出希特勒最心愛作曲家的音樂」。文化部和其他顯要對巴倫波因的抨擊流於惡毒,儘管他是在阿根廷出生並渡過童年,但他始終以 以色列人自視。他在以色列成長,上希伯萊學校,隨身是阿根廷和以色列護照。此外,他向來被視為重要的以色列資產,多年來一直是以色列音樂生活的核心人物, 雖然他十多歲以來大多時間住在歐洲和美國,而非以色列。這是工作之故,他的工作為他在以色列境外提供許多更重要的機會。畢竟,他在柏林、巴黎、倫敦、維也 納、薩爾茲堡、拜魯特、紐約、芝加哥、布宜諾斯艾利斯等地指揮、彈鋼琴,定居何地的事實向屬次要。下文將會說到,在某種程度上,這世界公民式的生活是華格 納事件以來他成為眾矢之的一個原因。

但他是一位複雜的人物,這也說明他引起激憤之源。所有社會都由占多數的一般公民和為數甚微的少數人構成,後者由於其才華與獨立的傾向而非常不「一般」,在 許多方面對溫順的多數構成挑戰,甚至冒犯。溫馴的多數想以其觀點化約、簡化、規範少數複雜而不合常例之人,問題就發生了。這衝突無可避免—大多數的人不容 易寬容一個明顯和他們不同,比他們有才華、有原創力的人—而且必然引起多數者的憤怒與不理性。看看雅典人怎麼對待蘇格拉底,因為他是天才,他教導年輕人獨 立思考、帶著存疑之心思考:他被判死刑。阿姆斯特丹的猶太人把史賓諾沙驅逐出教,因為他們受不了他的觀念。伽利略被教會懲罰。哈拉吉(Al- Hallaj)為他的洞識被釘十字架。古來皆如是。巴倫波因天賦高,極不平常,他太多次越線,違反太多維繫以色列社會的禁忌。他到底如何犯忌,值得詳述。

在音樂上,巴倫波因極不尋常,這一點無需費辭。偉大獨奏家和指揮家需要的天資,他應有盡有—完美的記憶力、技巧勝任甚至精采、在觀眾面前台風引人,最重要 的是,他愛他所做的事。音樂上,沒有他不懂,也沒有難到他無法精通的事,他一切做來皆似駕輕就熟,他這個才華,在世音樂家無不承認。然而,說來容易實艱 難。他的養成期先在說西班牙話的阿根廷渡過,然後在說希伯來語的以色列,因此他早年就已不單純是阿根廷人或以色列人。青少年後半期以來,他就沒有真正住過 以色列,他偏愛歐洲和美國富於世界性、文化上也比較有意思的氣氛,在這兩個地方,如上文所言,他擔任音樂界裡兩個聲望頂尖的職位,一是堪稱美國最佳管絃樂 團(芝加哥)的指揮,一是全世界最偉大、最古老歌劇院之一(柏林國家歌劇院)的總監。同時,他持續他的鋼琴家事業。過如此馬不停蹄的生活,以及獲致如此名 氣,很明顯並非來自矻矻謹守一般人設定的標準,而是正好相反,來自不斷挑戰俗成慣例和藩籬。非常之人莫不如此,他的生活境界必須遠達超越一般資產階級社會 的俗約。藝術和科學上,極少重要成就得自俯仰於社會和政治生活的限制之內。

但事情還有更複雜的一面。由於長年出門,又富語言天賦(他七種語言流利),巴倫波因可謂處處是家,又無處是家。有個結果是他一年只能到以色列幾天,另外就 靠電話和看報紙與以色列保持接觸。另一結果是,他在海外生活,不只住美國和英國,也住德國,德國現在是他渡過最多時間之地。許多猶太人至今認為德國是最邪 惡的事物、最反猶的代表,我們可以想像,對他們,巴倫波因住在那裡,是可忍,孰不可忍,況且他屬意演出的音樂(這一點,他跟隨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德國指揮家 福特萬格勒,福特萬格勒的政治角色也相當複雜)是古典的德奧曲目,而華格納的歌劇在其中占有核心地位。從美學角色來說,這選擇當然沒有問題,也是一位古典 音樂家可想而知會專注的領域:莫札特、海頓、貝多芬、布拉姆斯、舒曼、布魯克納、馬勒、華格納、理查史特勞斯的偉大作品盡在其中,另外當然還要加上巴倫波 因也擅長的許多法國、俄國、西班牙曲目。不過,核心是奧地利和德國音樂,這音樂有時候對一些以色列哲學家和藝術家構成重大窒礙,尤其二次世界大戰以後。巴 倫波因亦師亦友的偉大鋼琴家魯賓斯坦,永遠拒絕到德國彈琴,他常說,置身於一個殺了他那麼多同胞的國家,情何以堪。因此,景仰巴倫波因的以色列人,心中對 他居住第三帝國的首都柏林,早有疏遠之感,許多猶太人認為柏林今天仍然帶著第三帝國的邪惡標記。

(本文轉載自薩依德新書《音樂的極境》,中文譯本由太陽社出版,早安財經發行)

本文轉載自:【聯合新聞網-全球觀察】http://mag.udn.com/mag/world/storypage.jsp?f_MAIN_ID=235&f_SUB_ID=4434&f_ART_ID=229886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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